文丨《中國科學報》記者張晴丹
(資料圖片僅供參考)
“孫楠摔斷腿了!”當南京醫科大學生殖醫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和藥學院PI周其岡教授得知自己的學生出事了,心里咯噔一下。
那時,為了完成一個比較難的在體電生理實驗,博士生孫楠趁著暑假去了徐州醫科大學。由于端著鼠籠遮擋了視線,下樓時不小心踩空,這才發生了意外。
跨度6年的研究,每個人都為之付出了許多。除了那次摔傷事故,還有學生延畢也沒能等到文章發表,期間研究經費還差點中斷……好在所有逆風而行的勇氣,都化作劈風斬浪的利刃,最終迎來光明。
北京時間10月28日凌晨,Science發表了這項重磅研究成果,該研究團隊提出了一種新型快效抗抑郁藥設計。
國際同行和媒體也對該研究作出高度評價,認為這是“單胺假說”提出近60年來、氟西汀發現50年來,抗抑郁藥物研究取得的重大理論突破。
值得一提的是,這篇論文所有作者全部來自中國,同時也是南京醫科大學為第一通訊單位的首篇Science。孫楠為論文第一作者,周其岡為論文第一通訊作者。
轟動全球的重磅發現
提到抑郁癥,人人不陌生,這已經是當今時代的一個高頻詞匯。
抑郁癥主要癥狀:長期反復出現的心境低落痛苦絕望、缺乏正??鞓敷w驗、喪失以往興趣愛好、悲觀厭世自卑自責、甚至具有自殺傾向等等,伴隨著睡眠障礙、食欲下降、內分泌紊亂等一系列的神經官能癥。
抑郁癥已成為全球的一個痛點,發病率極高。尤其在新冠疫情發生以來,全球新增7000多萬抑郁癥患者,人們對精神層面的應激反應更加敏感化。
然而,治療抑郁癥的研究一直磕磕絆絆。
1954年,第一代抗抑郁藥物異丙肼問世。它通過抑制單胺氧化酶發揮作用,但由于其靶點缺乏特異性,會導致嚴重的副作用。異丙肼于1961年早早地退出了歷史舞臺。
緊隨其后,接替它的是1956年研發出的第二代抗抑郁藥物丙米嗪。但后來的研究發現,它同樣也有很多副作用,比如用量不當會導致中毒。
不過,一個重要節點是,科學家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抑郁癥非常經典的“單胺假說”——抑郁患者神經突觸間隙可有效利用的單胺類神經遞質濃度明顯下降;升高突觸間隙單胺遞質濃度(主要是5-HT)能發揮抗抑郁作用。
基于“單胺假說”,美國禮來公司開發了選擇性5-羥色胺轉運子(SERT)抑制劑氟西汀,即“百憂解”,為第三代抗抑郁藥物,在1987年一經上市便風靡全球。“百憂解”臨床抗抑郁效果比之前的都要好,是“重磅炸彈”級藥物,年銷售額超100億美元。
該藥至今仍是臨床一線抗抑郁藥物,但上市35年來未能有新的突破,其缺點一直存在。“用藥之后并不能立馬起效,有的患者可能服用兩三周甚至1個月才開始顯現療效。這對于那些重度抑郁癥、有自殺傾向的患者十分不利。”周其岡在接受《中國科學報》采訪時表示。
為什么氟西汀不能很快起效、療效不穩定、部分患者無效?如何找到一個新的靶點實現快速起效?為了解決這些問題,研究團隊開啟了全新的征程。
自2011年迸發出一些靈感后,周其岡和團隊成員便不斷追蹤那些蛛絲馬跡。“我們在做文獻調研后形成了一個假說,假設SERT與神經元型一氧化氮合酶(nNOS)的偶聯在中縫背核區,它具有高度特異性,在大腦里只有這個地方存在。”周其岡說。
前面提到的氟西汀正因沒有特異性而存在諸多缺陷,臨床效果也差強人意,只對30%~50%的患者有效。甚至有的患者用藥后病情加重,曾經出現過青少年服藥后自殺的情況,藥物風險很高。
“我們的想法或許可以實現靶點特異性,也就不依賴于脫敏,這就有可能克服舊靶點帶來的全部問題,或能實現快速起效。”周其岡表示。
為了論證這個創新性的想法,他們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。最初團隊還專門買了一塊黑板放在辦公室里,利用兩周時間,每天從早到晚封閉式進行理論推導。最終邏輯推導下來發現這是非常好的靶點。
周其岡(中)在實驗室指導學生 受訪者供圖
然后,他們圍繞相關理論開始大量投入精力、經費和時間。經過多年的研究,他們終于破解誘發抑郁的過程,并發現解耦聯機制,可發揮快速抗抑郁作用。根據這個新靶點,該團隊合成了選擇性的SERT-nNOS解偶聯先導化合物ZZL-7,發現ZZL-7在注射后2小時便能發揮抗抑郁作用。
這是一種全新的能快速起效的候選抗抑郁藥物。而這項研究對抑郁癥經典假說“單胺理論”具有革新意義。
被Nature拒稿,轉投Science
這篇論文,光是撰寫,就花了4年多時間。用周其岡的話說,就是“我們真的做了充分的準備”。
這段時間里,他們在理論基礎上不斷補充新的實驗,尋找新的證據。就在孫楠臨近博士畢業的時候,相關研究仍未做完。“因為畢業的需要,學生打算投十幾分的期刊,覺得肯定夠用,但被我堅決阻止了。”周其岡回憶道。
他認為,這么重大的研究本就是一次“長跑”,既然做了就要把它研究透徹,不能僅僅是為了發表論文。“我們這樣堅持下去,肯定是有回報的。”
看到導師的堅持,孫楠也逐漸堅定信心,直到他博士畢業后的兩三年依舊沒有停止這項研究,即使去了新的工作單位,相關實驗仍在開展。
為了能讓文章投出后“一路暢通”,研究團隊甚至還會去預設審稿人可能會提出的問題,并對可能存在遺漏的地方逐一排查。最終版的文章完成后,他們又花了4個月左右時間反復檢查內容,直到都確認穩妥后才投出。
然而,出師不利,文章剛投出就吃了個閉門羹。
他們第一次是投給了Nature,雖然收到了編輯對研究成果的高度肯定,但論文仍被拒了,編輯給的理由是“認為這項研究不是排他性的”。就這一句話,周其岡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。
“當時,編輯推薦轉到Nature Neuroscience,我們拒絕了。因為我們對這項研究很有信心,所以我們轉投了Science。”周其岡說。
這一次,一投即中。文章得到Science編輯的贊賞,當時回信內容里的兩個簡單單詞“Great interesting”,已經是對文章內容非常地肯定。更驚喜地是,文章修回時還有一個重要信息:編輯認為這項研究十分重要,于是把稿件“升級”——從Report升為Article。
在審稿意見里,兩位審稿人都提了大概10個非常細節的問題。巧合的是,兩位審稿人“英雄所見略同”,其中有5個問題重疊,這為研究團隊省了很多事。
針對審稿人提出“給靶點特異性提供更多有力的證據”等問題,研究團隊做了很多補充實驗。其中一個關鍵點令審稿人頗為驚嘆。
實際上,氟西汀還有個副作用,它會影響到外周尤其是血液等其他組織的一些SERT,因為它是SERT的抑制劑。而該團隊研究的是解偶聯劑,審稿人讓他們去找SERT-nNOS偶聯是否存在于外周的線索。
“在看到修回的稿件時,審稿人很是興奮,認為這個新靶點太特異了,連外周也沒有,在大腦里面就基本特異性存在于中縫背核區。他們也進行了相應的調研,結果跟我們的發現完全一致,并認為其作用確實是可以預見的。”周其岡表示。
后來,文章再也沒有經歷波折,就連編輯也希望能快點發表。文章1月28日投出,到最終發表,花了9個月時間。
做研究,就是要拼的!
那年高考失利,周其岡一直不甘心。為了有更好的發展,他考研到南京醫科大學藥理學方向,直博5年畢業后,因成績優異獲得了留校任教的資格。
周其岡對抑郁癥研究產生濃厚興趣,是源于2003年Science上發表的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,里面講了抑郁癥發病機制和神經元再生之間的關系。他也成了導師實驗室里第一個進行抑郁癥方向研究的學生。
做博士后期間的周其岡 受訪者供圖
一開始,身邊沒人做抑郁癥研究,周其岡只得靠自己慢慢摸索、從零開始。“最初造模的時候,因為缺乏經驗,導致大半的小鼠喪命。我只能反復實驗,不厭其煩,并大量閱讀文獻積累知識。”
他身上的那股韌勁兒多少年來從未改變,很受導師欣賞。但凡能親自動手的,便不會假手于人。
在美國克利夫蘭醫學中心做博士后時,周其岡做了一件令人震撼的事。前面已有一位博士生用一年時間做了3盒組化玻片,周其岡來了之后,僅用一年便做了20多盒組化玻片,到了第二年已累積到50盒。
一盒里通常有100張組化玻片,也就是要解剖100只小鼠,并把它們的組織切下來貼到每一張玻片上,拿到顯微鏡下觀察結果。50盒則意味著解剖了5000只小鼠,這工作量令人瞠目結舌。
周其岡在美國3年博士后期間積累的組化玻片盒 受訪者供圖
當問起為什么要這么“卷”時,周其岡表示,“出國前我就已結婚并有了孩子,出國做博士后就是為了學真本事,我不能辜負家人的付出,所以只能賣命地干。做研究,本就是要拼的!”
究竟有多拼呢?做博士后的3年,周其岡每周只休息半天。除了回宿舍睡覺,其余時間從早到晚都泡在實驗室里,跟上了發條似的。
“那邊的‘老板’抓得很緊,每周一早上9點開組會,我們每個人都要匯報工作。所以我的周六日基本上都過得很不安,一直處在有壓力的狀態中。”周其岡說。
另外,他所在的實驗室其實是一個“夫妻店”,平時“老板娘”的座位就在鄰座,對組員形成無形的監督和壓力。所以這也強迫他做很多實驗,只有晚上回到住處后才有時間看文獻。
“我給自己定了一個計劃,每天要做5個實驗,交叉進行,工作強度可想而知。毫不夸張地說,在美國3年,我從未出去旅游過。”周其岡表示。
3年高強度“魔鬼式”歷練,他不但實踐能力大幅度提升,也開闊了眼界、增加了自信,更是明確了將來的研究方向。
回國后,他艱難地建起了實驗室。“申請經費很難,一個國自然中標率僅有1/5~1/6,而且經費用起來如‘水推沙’。我們剛建實驗室那會兒,50萬一年就花光了。所以我那時也遇到過經費快斷的情況,經常夜不能寐,凌晨兩三點還圓睜著眼睛,滿心焦慮。”
經歷了巨大的煎熬,直到后來申請到學校重大項目校級經費,才算度過了難關。
盡管撐起一個攤子萬般不易,周其岡也從未對科研失去熱忱。
為了方便學生們閱讀文獻時有的放矢,他還牽頭創建了實驗室內部的文獻數據庫。這是一個龐大的網絡共建系統,里面收錄了近1萬篇文獻,并針對不同疾病進行歸類,每個疾病類別下面又將細胞、信號通路、蛋白質等細分到各種文件夾。
他對科研的執著已深入骨髓,缺什么就研發什么。剛開始做抑郁癥研究的時候,監測小鼠抑郁行為沒有趁手的儀器,仍使用比較原始的方法——計時器。但由于計時器有聲音,會對小鼠造成刺激干擾,想了很多辦法都去不掉聲音。
于是,他自己發明了一套電子化抗抑郁藥篩選儀器,相關研究發表在Nature Protocols上。目前該儀器已在市面上銷售,為抗抑郁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。
發明的電子化抗抑郁藥篩選儀器,已經獲得專利授權、軟著等,獲得國家檢驗證書,目前正在申請國際專利。 受訪者供圖
如今,這篇Science論文的發表,又給周其岡的履歷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,但他并未感到有多自豪。“這不是一個頂峰,我們的目標也不僅僅是為了發文章。除了要在研究的各個細節做到盡善盡美外,我們還想在國際上建立起自己的聲譽,做出真正能造福于臨床、有實際應用價值的成果出來。”
論文鏈接:
www.science.org/doi/10.1126/science.abo3566
https://pubmed.ncbi.nlm.nih.gov/33838294/
https://pubmed.ncbi.nlm.nih.gov/29988104/
標簽: 抗抑郁藥物